【翻译】罗素:培养耐受单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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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无聊”作为影响人类行为的因素,远未得到应有的关注。事实上,它一直是推动历史进程的强大动力之一,在当今时代更是如此。无聊似乎是一种人类特有的情绪。的确,圈养的动物会变得萎靡不振、来回踱步,或打哈欠,但在自然环境下,我怀疑它们是否会产生类似于无聊的感觉。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留意天敌、觅食或兼顾两者;偶尔忙着交配,偶尔只是努力不被冻死。但即使处于悲惨境地,我也不认为它们会感到无聊。或许类人猿在这方面与人类类似(就像它们在其他方面都和人类差不多一样),但由于我从未与它们共处一室,所以无从检验。无聊的核心特征之一,就是现实处境与某种更惬意、更理想的情境形成鲜明对比,而这种理想情境总是不由自主地钻进我们的脑海里。另一个关键特征是当事人的精力没有得到充分消耗。比如,逃避追杀固然令人不快,但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无聊。一个人被送上刑场时,也很难感到无聊——除非他拥有近乎超人的勇气。同样,也从未有人在英国上议院发表首次演讲时打哈欠,除了已故的德文郡公爵,而他也正是因此深受同僚敬重的。无聊本质上是一种渴望事件发生却未能如愿的状态,这些事件未必令人愉悦,只要足以让受害者将今天与昨天区分开来即可。一言以蔽之,无聊的对立面并非愉悦,而是刺激。

人类对刺激的渴求非常根深蒂固,尤其是男性。我想,在狩猎时代,这种渴求远比后来更容易得到满足。追捕猎物令人兴奋,战争令人兴奋,求偶同样令人兴奋。一个原始人甚至能冒险在女人丈夫熟睡时和她偷情,明知一旦丈夫醒来便会被当场砍死。毫无疑问,这样的情境绝不会让人觉得无聊。但随着农业时代的到来,生活开始变得沉闷无趣——当然,贵族除外,他们一直延续着狩猎时代的刺激生活方式。我们常抱怨机械操作如何单调乏味,但我相信用传统方式耕种的枯燥程度至少不遑多让。事实上,和大多数慈善家的观点相反,我认为机械时代大大减少了人类整体的无聊感。工薪阶层的工作时间不再孤立无助,晚上的娱乐活动也丰富得多,而这些娱乐在旧时乡村根本不可想象。再来看看过去的中下阶层家庭。以往晚餐结束后,妻子和女儿们收拾碗筷,全家人就坐在一起享受所谓的“天伦之乐”。实际情况通常是:父亲陷入呼噜声中,母亲埋头织毛衣,女儿们则恨不得立刻死掉或者逃到廷巴克图去。她们不准看书,也不得擅自离开房间,因为当时有一种奇妙的理论认为,那是父亲与子女交谈的专属时刻,而这种交谈显然对双方都是莫大的“享受”。如果运气不错,她们将最终嫁人,并且能以同样无聊的青春折磨自己的后代;如果运气不好,她们就会变成老处女,最终沦为落魄的老小姐——这种悲惨的命运,连原始部落的战俘恐怕都要自叹不如。

因此,当我们回顾一百年前的世界时,必须将这种沉重的无聊感纳入考量;而越往前追溯,这种无聊感便越发令人窒息。想象一下中世纪村落里的冬天:村民不识字,天黑之后只有微弱的烛光照明;唯一的房间烟雾弥漫,冰冷刺骨。道路泥泞难行,几乎见不到外乡人的踪影。正是这种令人发狂的无聊,催生了猎巫活动,成为漫长冬夜里唯一能让人提起兴趣的娱乐活动。

与祖先相比,我们的无聊感虽然减少了,却对无聊更加恐惧。我们渐渐认识到——或更确切地说,渐渐相信——无聊并非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只要疯狂地追求刺激,便能成功规避它。

现代女性普遍经济独立,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能在晚上寻求娱乐,以逃避祖母辈曾不得不忍受的“天伦之乐”。如今凡是有能力的人都住在城市里;而在美国,即便经济不那么宽裕的人也能靠一辆汽车或至少一辆摩托车去看电影,当然家里还备着收音机。现代的年轻男女见面交往远比过去容易多了,就连普通女佣每周所期待的刺激程度,都足以撑满简·奥斯汀小说女主角整整一部小说。

随着社会地位上升,人们对刺激的追求也日益狂热。那些经济富裕的人终日奔波于世界各地,随身带着宴会、舞会和美酒,却总是迷信着到了下一个新地点,快乐也一定会更新鲜、更美妙些。必须靠劳动谋生的人工作中固然免不了无聊,而那些富有到不必工作的人的理想,却是彻底摆脱无聊的生活。这当然是个高贵的理想,我绝无贬低之意,但恐怕它跟其他理想一样,难以像理想主义者想象的那样轻易实现。毕竟,清晨的无聊程度与前一晚的狂欢程度往往成正比。而人生终究还有中年,甚至晚年。年轻人在二十岁时都觉得生命在三十岁就结束了。

如今我已五十八岁,自然不再持那种幼稚的看法。或许挥霍生命活力与挥霍金钱一样愚蠢,或许生活中总需要一定程度的无聊作为必要调味剂。人类渴望摆脱无聊再自然不过了——事实上,每个民族在获得机会时都会展现出这种天赋。当原始人第一次从白人那里尝到烈酒的滋味,仿佛找到了冲破世代沉闷的秘钥;若非政府干涉,他们就会狂饮直至暴毙。战争、屠杀、迫害都是逃避无聊的手段,就连和邻居吵上一架,也总好过过着一潭死水的日子。因此,无聊对道德家而言确实是个核心问题,因为人类至少一半的罪恶都源于对无聊的恐惧。

当然,无聊也并非完全是坏事。它分为两种:一种能催人奋进,另一种则令人麻木。前者源于没有药物刺激的平静状态,后者则源于缺乏有意义的活动。我倒不是说药物完全没有用处,比如,一个聪明的医生开出鸦片类药物总会有些道理,这种情形或许比禁欲主义者愿意承认的更常见。但对药物的渴求显然不能完全交由本能支配。至于那些习惯于药物刺激的人一旦停药后的无聊感,我只能建议他们等待时间冲淡——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妙的招儿了。

其实,关于药物的道理,在某种程度上适用于一切形式的刺激。过度兴奋的生活会令人疲惫不堪,你必须不断寻求更强烈的刺激,才能重新体验那种被误以为快乐的兴奋感。习惯于过度兴奋的人,就像对辣椒上瘾的人,最终连足以让常人呛到的辣度都尝不出来。适度的无聊感其实是规避过度兴奋的必要结果——过度兴奋不仅损害健康,更会让人失去感受真正快乐的能力,以浅薄的刺激取代深刻的满足,以聪明取代智慧,以突兀的意外取代真正的美。当然,我也不想把反对兴奋这件事推到极端,适量的刺激还是有益的,关键在于分寸拿捏:过少可能引发病态的渴求,过多则让人筋疲力尽。因此,具备一定的忍受无聊的能力,是过上幸福生活不可或缺的素质,而这也正是年轻一代迫切需要学习的东西。

所有伟大的著作都难免有枯燥的章节,所有辉煌的人生也必然经历平淡的岁月。试想,一位现代美国出版商初次收到《旧约》作为新稿提交时的情景,仅凭那些冗长的族谱,就不难推测他会作何评价:

“亲爱的作者,这一章真是毫无亮点可言;你总不能指望读者对一大串枯燥的人名感兴趣吧?而且你对他们描述得又如此草率潦草。诚然,你的开篇很不错,我一开始也被打动了,但你未免太过面面俱到。请抓住精华,删除冗余,把篇幅减到合适长度后再来见我吧。”

这就是现代出版商典型的评价方式,他们深谙现代读者对无聊的恐惧。不管是儒家经典、《古兰经》、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是其他那些经市场验证的畅销书,他们都能找出类似的毛病。这种情况并不限于宗教经典,优秀小说也必然存在枯燥的部分。一部从头到尾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说,反倒很难成为传世佳作。伟人的生活也是一样——除了若干高光时刻外,大部分时候平凡得很。苏格拉底偶尔会赴宴饮酒,而在饮下毒酒前与友人的谈话也一定给他带来不少慰藉,但日常中不过是和桑提普过着平静的日子,每天下午散散步,偶尔和朋友聊聊天。据说康德终生未曾离开过柯尼斯堡方圆十里,达尔文环球航行之后便终身宅在自己家里,马克思在掀起几场革命之后,最后却选择在大英博物馆度过余生。由此可见,伟人的生活其实大多非常安静,他们的快乐看起来也毫不激动人心。任何伟大的成就都需要艰苦而持续的工作,这种工作会消耗掉绝大部分精力,使人根本无暇从事那些过于激烈的娱乐活动,除非只是为了在假期恢复精力,比如偶尔爬爬阿尔卑斯山。

忍受某种程度单调的生活,其实应该从童年就开始培养。现代父母在这点上要负很大的责任——他们给孩子提供了过多被动的娱乐,比如看演出、吃零食,却没有意识到,对孩子来说,过着“一天跟另一天几乎没区别”的平凡日子(偶尔特殊的日子除外)是多么重要。

童年的乐趣应该主要由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创造力从环境中获取。那些既令人兴奋又不需要任何体力付出的娱乐,比如看戏剧,理应非常有限。这种兴奋感本质上和药物差不多,用得越多需求越大,而人在这种状态下的身体静止却违背了天性。孩子的成长就像一株幼苗,最好是在同一片土壤里不受打扰地自然生长。频繁旅行和过多的感官刺激并不利于青少年的成长,反而会让他们长大后无法忍受真正富有成效的单调生活。

当然,我也不是说单调本身就有什么好处,只是某些美好的东西,唯有在一定程度的单调环境中才能产生。比如华兹华斯的《序曲》,任何读者都能清楚地看出,这位诗人思想与情感中所有珍贵的内涵,对于那些精明世故的城市年轻人来说都是无法获得的。一个拥有严肃而明确目标的年轻人,若知道某种无聊是达成目标的必经之路,就会主动忍受大量单调。但假如他每天都沉迷于娱乐与刺激,那么这样的目标根本无法在他心里扎根——因为他的心思总是被下一个愉悦的事情牵着鼻子走,而非投向遥远的成就。因此,无法忍受无聊的一代人注定是渺小的一代,他们脱离了大自然的缓慢节奏,每个重要的生命冲动都会逐渐枯萎,就像被插在花瓶里的花朵。

我本不喜欢玄奥的语言,但要清晰表达我的观点,却很难避免听起来带点诗意。无论我们如何自欺欺人,人类终究是地球上的生物,我们的生命是地球生命的一部分,如同植物和动物一样从它那里获得滋养。地球生命的节奏缓慢而稳定,秋冬与春夏同等重要,静止与运动缺一不可。尤其对孩子而言,保持与自然生命律动之间的某种联系甚至比对成人更重要。人类的身体经过漫长的演化已经适应了这种节奏,而宗教则通过复活节等节日将其具象化。

我曾见过一个两岁男孩,之前一直生活在伦敦,首次被带到绿色的乡村里散步。那时正是冬天,周围满是泥泞湿润的土地,在成年人看来毫无吸引力。但那个孩子却突然迸发出莫名的狂喜,他跪在湿地上,把脸埋进草丛,发出模糊不清的欢呼声。他体验到的快乐是原始、纯粹且强烈的。他这种本能需求得到满足的时刻如此重要,以至于长期被剥夺了这种体验的人很难保持彻底的心理健康。

许多娱乐——比如赌博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根本无法提供这种与大地生命的连接。这种娱乐一旦停止,就只留下空虚、不满和莫名的饥渴感,绝不会产生真正的愉悦。相反,那些能够让我们与地球生命产生联结的快乐,往往带有某种深刻的满足感;即便当它结束之后,幸福的感觉也仍能持久存在,即使在进行的过程中,这种愉悦的强烈程度可能不及更刺激的娱乐方式。

我所强调的这种区别贯穿于人类从最原始到最文明的活动之中。之前提到的那个两岁男孩,体现的就是与地球生命最原始的联结状态。而在更高的文明层次上,这种联结同样存在于诗歌中。莎士比亚抒情诗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中洋溢着与那个拥抱草地的小男孩同样纯真的喜悦。试读《听啊,云雀》或《来到金色沙滩》吧,你会发现这些诗歌只是用更文明的方式表达了那种最原始的情感——小男孩只能用含糊的叫声来表达的那种情感。再比如爱情与纯粹的性吸引之间的区别:爱情像久旱逢甘霖,让生命焕然一新;而没有爱的性行为,在短暂的欢愉结束后,剩下的只有疲惫、厌恶和空虚。爱情属于地球生命的一部分,没有爱的性则不然。

现代都市人群特有的无聊感,恰恰与他们远离自然生命有关。这种生活令人觉得燥热、尘土飞扬、口干舌燥,就像在沙漠中朝圣一般。吊诡的是,那些有足够条件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人,其所感受到的无法忍受的无聊,恰恰源于他们对无聊本身的恐惧。为了逃避那种可以孕育生机的无聊,他们反而陷入了另一种更糟糕的无聊中。幸福的生活必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宁静的,因为只有在宁静中,真正的喜悦才能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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